第五章 花雕-《相思骨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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媒婆哪肯走,急道:“这婚姻大事,就是父母之言,既然是父母辈定下的亲,长兄为父,大哥答应一声便可定了,问女孩子家,当然是害羞不肯答应。”说着就要把那镯子替陈小妖戴上。
陈小妖忙躲到风畔身后,抓着他的袖子,扯了扯道:“不嫁,不嫁。”
风畔一笑,回头摸摸她的头,道:“好,我们不嫁,”另一只手却接过那对手镯,“我先收着就是,你的任务算完成,接下来的事我自会找吴兄弟谈。”
媒婆听他这么说了,自然不好再说什么,仍有些不甘,却也没办法,悻悻道:“这可是好事啊。”说着,终于转身走了。
吴忧跟着媒婆离开,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风畔,正好与他的眼神对上,风畔的眼神似乎将他整个人看透,他心里颤了一下,转过头去,快步走了。
“看出他是什么妖了吗?”明了站在风畔身后道。
风畔收回视线,回头看看还在别扭的小妖,一笑道:“你不觉得这个吴府酒气太浓了些。”
明了怔了怔,转头看了眼吴忧离开的背影,嗅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酒气,果真,是太浓了。
风畔不再理会那股酒气,把玩着手中的镯子,走到陈小妖跟前,两个镯子相碰发出清翠的声音:“小妖儿,嫁了他可是天天有好吃的。”
陈小妖被那清翠的声音吸引,看着那对镯子,听到风畔说有得吃,微微动摇了一下,又马上摇头道:“不嫁。”
“为何?”连吃的也无法引诱她吗?
陈小妖想了想,半天才道:“因为他看上去没有你可口。”
一旁的明了手一抖,茶杯掉在地上。
风畔哑然失笑:“这和你嫁不嫁有什么关系?”
陈小妖道:“我师父说妖怪就只能嫁给妖怪,像我狐狸姑姑那样一直嫁给凡人,是因为想把那个凡人吃了,我还没吃过人,所以第一个一定要吃最好的。”她说的理直气状,其实完全不理解嫁人是怎么一回事。
风畔认真的听她说完,这么离谱的原因,本该笑的,却并未笑,眼神忽然转为幽深,盯着陈小妖。
陈小妖看到他的眼神怔了怔,忽然觉得那眼神似有热度,让她不自在起来,一定是他使用了法力,不用那破石头,想用眼神将她变成烤猪吗?想也别想,她一转身,躲到明了的身后,让他看不到她。
如果陈小妖什么都不懂,明了却心如明镜,见陈小妖躲在他身后,他伸手下意识的护住,抬首看向风畔,眼神带着极淡的冷意。
风畔却已在笑了,两个镯子手指间转着,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琼花林,轻道:“这花开得还真是不错。”
“没有答应吗?”看媒婆将经过说了一遍后离去,吴玥若有所思。
吴林两家有婚约是真的,但若说他多想取林家的女儿却也不尽然,林家,宫中御用的茶叶就是出自林家,那是多大的一番家业,比起吴家何止大过一倍。
去年他将妹子嫁到宫中是为了吴家,现在,说要娶亲,也不过是为了吴家而已。
吴家,不能在他手中垮了。
吴忧将冷掉的茶拿去准备换成热的,抬头看到吴玥就这么皱着眉,来回的踱着步,想说什么,嘴巴动了动,却没有开口,低头看看手中的茶,往外去。
“小姐出嫁的时候,你哭了吧。”身后吴玥忽然道。
吴忧人一僵,回过身,低头道:“是。”
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。”
“不是。”他头更往下低。
“把头抬起来。”吴玥看着他,向他走近几步。
吴忧没有动。
“把头抬起来!”吴玥一字一句。
吴忧身体抖了一下,才缓缓抬起头。
洁白的额头,清秀的眉目,一寸寸的抬起,最后是丑陋的胎记。
吴玥盯着,视线没有离开。
忽然之间的,他伸手抓住吴忧的下巴,用力的擒住。
吴忧睁大眼,眼中有水光流动。
吴玥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幽幽道:“那年我说,阿忧,为何我要生那块胎记,真的太难看,不如死了算了,然后忽然有一天,那块胎记从我脸上消失了,同一天你的下巴上长出了这块东西,我父母说你不凡,我也相信,”吴玥淡淡的说着,提起这段往事,他的表情仍是冷冷地,擒着吴忧下巴的手没有放下道,“今天听到宫中的消息,皇帝结了新欢,妹妹已经失宠多日,再过一段时间皇家可能对吴家再也不管不问了,所以,你能不能再不凡一次呢?”他后面半句带着浓浓的忧愁,还有几乎无法分辨的恳求。
吴忧听得揪心,求?少爷何曾是求人的人?他人没有动,也不敢说话,该说什么,他只是个口拙的人,可能说出来只会让少爷生气。
吴玥看他握紧了手中的茶杯,促局又难受的样子,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生病不肯吃东西,他就在门口端着饭菜,也是现在的样子,一直站到半夜,那时正是腊月的天气。
他忽然扯动唇角,终于松开擒开吴忧的手:“你怨我吧?所以我现在这副样子你很开心是不是?”
吴忧心里一慌,手中的茶泼了出来,溅在吴玥的身上,他忙抓了袖子去擦,却在就要碰到吴玥衣摆的时候停住,少爷说过不要靠近他的。
他几乎可以想像吴玥暴怒的脸,人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,躬着身道:“对不起少爷,对不起!”
吴玥盯着他,看他小小的身子不住的向他鞠着躬,不知为何,觉得分外刺眼,点点头:“你果然是怨我的,”说着忽然伸手抓过吴忧手中的茶杯狠狠的扔在地上,然后一把揪住吴忧的衣领,“我知道你要什么?不管你怎么怨我,再为吴家酿一次天下第一酒,你想要的我就给你。”他说话间脸与吴忧凑近,本是恨恨地,眼睛却无意与吴忧对视,顿时如黏住一般,深深看进对方眼里。
然而迅速的松开,厌恶似的,看也不看吴忧一眼,转身出去。
屋里只剩下吴忧,他还没缓过神,只是看着已碎了一地的茶盏,觉得自己的心也成了这个样子。
少爷这是不相信他吗?
已经尽了全力酿了,为了少爷的家业绞尽脑汁,无论怎么对他,好也罢,坏也罢,一直很努力的酿,但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?
手抚过唇,那是他渴望的,可方才却是苦涩异常。
我知道你想要什么。耳边响起吴玥的话。
不,你不知道。
吴忧跪在酒窖里,任一窖的酒香转浓,酒窖里没有风,酒神供桌上的蜡烛却不住闪动着。
而与此同时,风畔腰间葫芦上的流苏轻轻的颤了一下,他低头看了看,好浓的妖气。
“林兄弟,”吴玥唤了一声风畔。
风畔回过神,看向吴忧:“吴兄想说什么不妨直说。”
刚吃完晚饭,吴玥说有事要谈,所以两人现在才坐在花园的凉亭里,泡了壶茶,闲聊。
只是一杯茶喝过了,吴玥还没说到正题。
吴玥看了眼旁边的香炉,里面点了干花,是后山上开的无名小花,小时和吴忧一起去玩,说喜欢这种香味,以后吴忧便每年在花开时亲自跑去山上采,晒干了存起来,在他看书或者品茶时在旁边点上。
似乎是太熟悉的香味了,如同这府中终年不散的酒香,渐渐忘了它的存在,因何而来,又是何人的真心。
他看着,眼光闪了闪,渐渐有些入神。
“吴兄?”这回轮到风畔叫他。
吴玥回过神,抓了桌上的茶一口喝下,微微清了清喉咙,才道:“今日媒婆将求亲的事告诉我了,是林兄觉得吴家配不上你们林家,还是其他原因?”
风畔早猜到他会提这件事,笑了笑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,只是从小我这妹子就被惯坏了,什么事都依着他,所以这次连婚姻大事也执拗的很,吴兄给我点时间,我再劝劝她,她自会同意,”风畔三两句把责任全部推给陈小妖,又看着吴玥道,“到是吴兄,我这小妹长相一般,脾气并不可人,吴兄是看上她哪一点了。”
吴玥怔了怔,天下既然有这样说自家小妹的兄长,答道:“令妹率真可爱,而且吴林两家确有婚约,再加上林兄正好在此时拜访,我想,这本是一段良缘。”
风畔一笑:“确实有道理。”只是好像急了些,就算长兄如父,也还有林家的叔父在,这吴玥看来是冲着林家这个靠山而来,怕夜长梦多,所以才这么急迫,可惜,这一切不过是随口说的慌言而已。
正想着,一阵夜风吹过,将亭中的花香吹散,带来浓烈的酒气,风畔嗅了下,道:“今夜酒气尤其浓烈,是在酿酒吗?”
吴玥也发现今夜的酒气比往常都来得浓烈,其实也不清楚,却点头道:“是啊。”如果没错,吴忧应该连夜在酿酒了。
“我知道你要什么?不管你怎么怨我,再为吴家酿一次天下第一酒,你想要的我就给你。”
他忽然想到这句话,握茶杯的手紧了紧,吴忧,他心里无端的叫了声,已有了恼意,是不是我这样说了你才肯为为吴家尽力?竟是连夜酿酒?
葫芦上的流苏还在颤着,亭中两人各怀心事,所以聊不到几句,便匆匆告别。
流苏的波动很是异常,风畔想着往酒窖去,却见吴玥却也是直接朝着酒窖的方向,便跟在他身后。
酒窖门口,酒气已冲天,也亏得吴玥自小闻着酒香长大,早已习惯,不然早被那股酒气熏醉,他用力的嗅了几口,想起那坛被皇帝赞为“第一酒”的花雕酿成时,香气也不过如此,难道真的有好酒现世?之前那吴忧果然对吴家未用真心,他心里有怒意,便去推酒窖的门。
“少爷。”忽然,身后有人叫他。
他吓了一跳,回头,却正是吴忧。
“你?”他盯着他,口气不善,“不是酿酒,怎么在外面?”
吴忧低着头,答道:“少爷要的酒明天就可以给你。”
“明天?”吴玥一愣。
“是,”吴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单薄,“那酒皇帝定会满意。”
看他说的肯定,吴玥虽然狐疑,但想到这鼻端的酒气,多半是信了,道:“那是最好。”本来想怒斥他没对吴家用真心,现在才将好酒交出来,想想且等了明天再说,就要走。
“少爷。”吴忧却唤住他。
“还有何事?”吴玥微恼。
“少爷能不能再给我吹一次笛子?”吴忧还是低着头,说这话时,声音很轻。
吴玥心里本有怒意,听他这么说,眼睛咪起来,冷冷一笑:“我说过会给你想要的,但不是现在,你的酒还未交到我手。”
“我不想问少爷要什么东西,就算明天酿成了酒也不需要,只要吹一次笛子给我听就行了。”声音带着恳求。
吴玥看着他,吴忧一直离他一段距离,好像靠近他有多可怕一样,只要听一曲笛子就可以吗?不用他付出那种代价?他想起自己的唇刷过吴忧时的感觉,眼神闪了闪。
“你说的当真?”他问。
“当真。”说着吴忧竟然从身后拿出支笛子来,伸出手递向他。
吴玥一怔,抬手接过,手指在同时碰到吴忧的手,冰冷异常,他下意识的又看向吴忧,吴忧低着头看不清眉目。
他握紧笛子,将笛子凑到唇间,心里想着吹就吹吧,可不知要吹什么,那不过是儿时学来玩的,现在早已生疏,他手指在笛子的各孔间调着位置,然后指间就触到了笛尾的某处。
那里有粗糙的划痕,有点有横,不用拿到眼前看是什么,吴玥也知道那其实是两个字,因为那是当年他用刀刻上去的。
“玥忧”。
还是很小的时候,那时的吴忧还没有胎记,长的极漂亮,像个女孩子,当时的吴玥脸上有块大大的胎记,是个丑娃子,却整天跟着吴忧。
“阿忧,你以后要做我老婆,说定了。”他拉着吴忧的手,认真的说。
吴忧大大的眼睛咪起来,笑了,用力的点头:“好,除了阿玥,谁也不嫁。”
“玥忧”两字也是那时候刻在笛子上的,他刚学字,用刀子歪歪扭扭的在上面刻了这两个字,作为“定情信物”送给吴忧了。
几乎是忘了的记忆,却在摸到那两个字时一骨脑儿想起来。
吴忧竟然还藏着它?
他抬起头看吴忧,吴忧隐在黑暗中,整个人看上去模糊起来。
“那不过是儿时的玩笑,你早该扔了。”他冲吴忧冷冷的说,同时将笛子凑到唇间轻轻的吹起来。
他只是儿时学过一段时间,早就生疏,所以挑了首唯一记得的,心不在焉的吹,当笛声响起时,他想起,那是他当时经常吹给吴忧听的儿歌,每次他吹响这首曲时,便要吴忧和着笛音唱那首儿歌:
当年还是孩童样
我扮新娘你是郎
大树下,成亲忙
南柯一梦已天亮
当时并不懂这首儿歌是什么意思,此时听到吴忧又跟着那曲轻轻的唱,吴玥的心里莫名的一跳,然后猛然停下来。
“够了!”他把笛子扔在地上,心烦意乱的看着吴忧,“到此为止,笛子我也吹了,记得明天把酿好的酒给我。”说着踢了那笛子一脚,转身走了。
吴忧看着那只被踢到一边的笛子,很久,蹲下身捡起来。
“再见,阿玥。”他说。
一阵夜风吹过,他的身形如沙子般猛的淡去,淡去,然后再也不见了。
角落里的风畔看着一切,葫芦上的流苏已经不颤了,他看着夜风,长长的叹了口气,明了从他身后出来,手中的剑与那流苏一样停止了振动。
“没见过这么笨的妖,比那只猪还笨,”明了双臂环胸,“用尽自己的元神酿这些酒,为这个男人,值得吗?”
风畔不语,走上前去,捡起那支笛子,手指抚过上面的两个字,轻声道:“你是酒气凝结的妖,酒气无尘,本是最易修成仙的。”他回神看着紧闭的酒窖,似无可奈何,又叹了口气,将笛子藏于怀间。
那一夜,吴忧从吴家消失了
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吴家从没有过这个人
一月后,宫中向吴家送了御笔亲提“江南第一酒”的匾额,成了宫中第一御酒。
外面鞭炮不断,吴玥却一个人来到吴家酒窖,自吴忧失踪后,他再也没有进过酒窖。
他是吴家的异数,吴家人都会酿酒,品酒,唯独他不会,酒经过他手都是苦酒,酒经过他口都是满口酸涩,所以酿酒,品酒其实都由吴忧一人而已。
那日吴忧留下一窖新酿的酒便失了行踪,连同吴家百年不散的酒气一并消失了。
似乎忽然之间,整个吴家变得空荡荡地。
分明只是个又丑又小的人,吴家下人这么多,怎么会空荡荡?但是……。
他看着满窖的酒,发怔。
他真的走了吗?陪了他二十多年,小小的,丑丑的,一直低着头,一直笑,从未想过他会离开他,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,就算打他,骂他,他一直是这么笃定的认为。
现在,却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“喝一口吴忧酿的酒吧,他不是替皇帝酿的,是你。”林家兄弟向他告辞时,林家的大哥对他这么说。
他一直没有喝,因为忽然恨起吴忧来,以前只是讨厌,现在却是恨,不说一声就离他而去,再也不管他了,所以只任管家在喝了一口后大呼好酒,便送去了宫中。
他恨了一个月,以为他会回来,然后连同那熟悉的酒气也消失了,他忽然恐慌起来,今天皇帝派人来送匾,他却顾不得接,失魂落魄的冲到酒窖里。
眼前都是吴忧酿的酒,那日林家小姐喝了口酒,说那是哀伤,自己为何只品到酸涩呢?
手抚过那些酒坛,终于,他忍不住,伸手扯开身边的一坛酒的纸封,一股酒香飘出来,如同靠近吴忧时,他身上的味道,他有些贪婪的吸了一口,拿起旁边的碗,舀了一碗,凑到唇间。
冰冷的酒贴在他的唇上,如同吴忧的唇,他怔了怔,然后张嘴喝了一口。
小小的一口,带着酒香滚到他的舌尖,然后冲到喉咙,他喉节动了动,便咽了下去,淡淡的暖意一路往下,直到他的肚腹间。
他的眼暮的睁大,又张嘴喝了一口,咽下。
慢慢地,眼角有泪忽然涌出。
那是吴忧替你酿的酒,他要对你说的,他的恨,他的怨全在那酒中,你品出来了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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